消息太过突如其来，叫菊三四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他在原地愣了片刻，待惊醒过后，便不由自主的俯身向楼下打望。乍看倒没见哪里有死人，但傩礼早已罢演，台下人群皆在向外涌动，让城楼前变成一片空地。离菊三四所在之处稍近些的百姓，估计和他一样没搞明白是何状况，一个个踮脚扬脑袋还想看究竟出了什么乱子。
瞧他不紧不慢的态度，乐工可比他着急多了，不住呼喊道：“韶部头，咱没工夫看了，快逃吧！”
菊三四回头瞅了他一眼，尽管未亲眼见到哪里有死伤，但局面混乱必定事出有因。他身子纹丝不动，对辛夷道：“我看宣德门上还有不少重官宫嫔，下头兵卫绝不敢撤，你跟我在这儿呆着，倒比乱跑妥当。”
辛夷对事态仍有些迷糊，因此尽管心里害怕，嘴上还能答应几嗓。
菊三四又问那乐工究竟发生何事，乐工晓得前因后果，到底没他镇定，结结巴巴的说：“不是台上一群仙道五鬼杀来杀去，有妖兽邪祟佯装被刺死的嘛，咱们不得派人将他们拖走嘛，谁想到一拖，哎呀...这些穷剥皮——”
乐工讲到这儿，脸色已然惨白瘆人，辛夷捂嘴听着，且看他跺脚喊道：“拖的时候，地上就划出好几道的血痕，等细瞅每个扮鬼的人，身上脖子上肚子上腿上从上到下满满的窟窿，那血，那血还咕嘟嘟往外冒哪！这才知道那是真的死人啦！”
“啊！”辛夷惊呼出声，干瞪着眼，眼珠子不知所措的四处撺掇。她是见过死人的，在父亲发丧那日，娘亲携姊妹兄弟全家出动送殡，便有几个盗匪闯空门，不巧家中留了两个婢女，二人开门求救却命殒门槛。好歹贼子估计是怕有来人，没生色心，教她们死前保住了清白。
她惶恐的环抱双臂，脑中又浮现出自家两个婢子被割脖子刺胸口的惨状，再回想方才偷瞄到的刀光血影，这才反应过来乐工话里的意思：无怪乎厮杀的如此逼真，根本每一刺，每一砍，都是在活生生取人性命。
就在她终于懂得个中可怖这阵，忽然一声尖叫自脚下传上高楼，把她吓得几乎整个人一哆嗦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。
菊三四也被这一声扰乱了心神，虽然依旧得以强自镇定，但还是走到一梁柱旁，稍稍探了探头要看个究竟。
台上已无那些驱傩道士的身影，他们早都跳到人群里，挥着手中刀枪作势往人身上砍，幸而百姓早就四散奔离，没几个落到他们手中。匪徒亦未急着追赶，反而转身向宣德楼正门冲，似要与守门禁军拼命。
他看得目瞪口呆，暗道：“还真是要造反？”
正在忧心，突然脚下人群亦生了变故。
四面八方目之所及，每个角落都有头束傩面的黑衣人，伸手从布衣兜里，从流铺桌下，从茶摊锅底，抽出明晃晃的刀剑弓镖，奔赴去与那些道士汇合。百姓惊恐更甚，身边不知哪个就是匪盗伙伴伺机取自己性命，又要争相躲避这些黑衣傩面的恶徒。
煞那间御街上响起哀嚎一片，妇孺青壮乱作一团，再无暇顾及旁人，横冲直撞各自奔散。长者幼童摔落于地谁人敢理，能保住自己不被踩死，已是不错。于是阵阵哭号，串串哀叫争先恐后撞进辛夷的耳朵，任她如何捂住也阻挡不住，惟有听着这城池前顷刻之间沦为屠宰之所。
乐工跟在菊三四身后观望事态，眼见楼门将要失守，不禁开始尖叫：“皇城司是挡不住了！殿前司呢，侍卫司呢，怎么还没赶到！”
菊三四被吵得默默皱眉，显然最开始杀人的假道士们离宣德门太近，皇城司来不及锁城才会有此情形。
但听那些藏在百姓堆里的逆贼，就像有人带头般边冲边喊：“庸帝无德，改天易辙！昏帝无德，改天易辙！”激昂愤慨，怨声震聩，辛夷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，估摸就是坐在深宫中的娘子们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只是才喊了几遍，就被从皇城里杀出来的一队人马打断了。
菊三四觑眼瞧他们全部头戴黄金盔，身着牙白宽甲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一点：“虽然诸班直赶不及，好歹宽衣天武是到了。”
乐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，转惊为怒道：“这些忘八货，这下可尝到在天子脚下闹事的滋味！”
辛夷听了二人的话，也跟着打消了点惧意，便踏上土块，预备偷偷看一眼此刻的情形。菊三四注意到她的动作，冲过去伸手将她一把拽下来，气急斥道：“你疯了！仔细有乱箭流碎要你的命！”
他不许她看，自己却不能漏掉分毫。
只见那为首之人身骑铁马，背负飞梭，一手持短锥，一手提人头，眦目大吼，势不可当。众歹人一见便知他为领将，战在最前方的一黑一道眼神急急交换，互相点了点头便双双跳将刺去。那人全无惧意，将手中血淋淋的脑袋直接砸向道人面门，另一只手枪头一转，黑衣刺客脖颈瞬间洒出一片鲜血飞红。
那道人摔倒在地，紧着翻了个身，连连向后退了几步。正自犹疑再不再冲，忽注意到那人身后禁军愈来愈多，杀声连天，疾驰而来。
态势严峻，道人顾不得同伙已死，急忙回首喊话撤离，可惜他嘴还未闭紧，一柄长枪便从他喉咙飞穿而过，连带着脑瓜子一起被紧紧钉在地上。
领将睥睨四方，策马走到道人尸体旁，一把拔出梭枪，甩净上面污血，手指匪徒朗声道：“吾乃天武副指挥使太后仪卫统领①杨知信，奉太后娘娘之命，尔等逆乱有祸清明，快快束手就擒，否则立斩不留！”说话间，又有过百禁军从宣德楼下踏血而出，齐列队形将御街一侧完全包围。
匪群步步退后，前一刻还喧闹鼎沸的这块土地，现在寂静如死，菊三四与乐工大气不敢出的盯着下方对峙的两拨人，不敢猜他们会做出什么举动。
正是左右无人动弹之时，阵中有人溘然大喊：“咱们逃回去也是死，战也是死，曷若死战，或能杀出一条路！先取了姓杨的性命再说！”话音一落，前方的人便齐声附和，战意陡然而起，向杨知信冲去。
杨知信原是不怒自威之人，遇见不听话的贼子，将手中战枪一举，更是威风凛凛。
他昂声喝命：“清剿乱贼！”一排禁军立即驱马迎战，扬尘遮日。
①天圣元年章献定下的皇太后仪卫制度，皇太后有皇城司二百人，宽衣天武二百人，供御辇官六十二人作为出行扈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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